无论是心甘情愿解释剥削、甚至为工会倒台欢欣鼓舞的中国工人,还是因为饭碗含泪投降的美国工人,无论是为之辩护还是与之抗争,大家的结局都是被结尾令人几乎呆滞的机械臂代替,成为失败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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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死地——1937淞沪抗战实录》
看完《八佰》来的,依然泪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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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死地——1937淞沪抗战实录》编导手记
文:陈璐
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,
敌攻势未衰,前途未卜,
若阵地存在,
我当生还晋见钧座,
如阵地失守,
我就死在疆场,身膏野革。
他日抗战胜利,你作为名将,
乘舰过吴淞口时,
如有波涛如山,
那就是我来见你了。
1937年9月,中日两军主力在上海城北决战,淞沪战场空前惨烈。时中央军第14师在月浦苦战,师参谋长郭汝瑰给师长霍揆彰留下了这封遗书。时隔78年后,再读这些文字,依然叫人潸然泪下。
去年此时,我与另一位编导曾做过一版淞沪抗战的纪录片,题为《1937淞沪生死流亡》。这是借了张大春写“一代宗师”丁连山的那篇文章的名字,是想透过一场战役,写一写当年战时中国的社会群像。由于时间仓促,片子出来后,我们编导自己留下了诸多遗憾,很多观众也与我们交流,没能过瘾地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。而今年,适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,我们有了这样的契机,可以动用更多的资源、人力、物力、财力来重做一版淞沪抗战,实在是欣慰之至。
台湾政治大学馆藏的陈诚在淞沪抗战时期的军令手稿
过去几个月里,我们编导组走访了上海、北京、台北三地,搜集了大量的珍贵史料,采访了淞沪抗战研究领域几乎所有的权威专家。其中,由台湾政治大学收藏的陈诚战时手令和日记原件,都是独家授权,第一次向公众展示;而陈诚的长子陈履安先生,也是首次接受大陆媒体的采访。
采访陈诚长子陈履安
更难能可贵的,我们还从各种渠道,获得了不可复制的许多去世老兵的采访资料。每每与那些深邃浑浊的眼眸对视,我们都不禁感慨时间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。在78年的岁月里,淞沪抗战被浓缩成了历史书上简短的一页纸,甚至几句话,而对于那些真正经历过这场仗的人来说,那是许多惊心动魄的日夜,以及毕生难忘的生死诀别。可惜,都湮没在历史烟尘中了。
曾有一度,我是迷茫的,四集48分钟的节目体量如何能讲完一场淞沪会战?怎么说都说不完,怎么写都写不透,怎么再现都不复当年的情境,怎么挽回,好像都觉得是来不及。
就这么陷入了创作困境好些日子。直到某一天,我有了这样一段特别的经历,它让我想开很多事,解开了许多心里的结。
那天早晨坐地铁去上班,7号线从美兰湖出发。因为是始发站,上来的乘客都有位子,我挑了一个角落坐下,一边啃早饭,一边想着,淞沪会战这个稿子得改。
我以为如此多的生生死死应当是感动了所有人,结果最后热泪盈眶的只有我自己。多少还是应该更考虑观众的感受吧,我默默点点头,加强故事性,要有主线,要围绕哪一支部队哪一位主将哪一场战役来写,情绪不能排山倒海而来,要涓涓细流汇聚成汪洋大海。
嗯,就这么办。
正想着,列车开动了,突然一个哐当,这对于地铁来说可不多见。还好我手里的牛奶没洒,我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姑娘,睡眼惺忪正打哈欠呢。
列车稳当地开着,车厢里特别安静。身边突然传开咔哒一声,我循声转过头,那是一把枪!枪栓拉动,那人举起枪瞄向了窗外。
我看着他,愣了几秒,然后马上明白过来,我这是做梦了。
参加淞沪会战的中央军德械师
打量他的装束,打腿绑、腰挂手榴弹、德国式钢盔、中正式步枪,显然是中央军德械师的。这时耳边传来一句报站:刘行站到了,请拿好随身物品,从右边车门下车。
于是我开口对他说:“梦里的哥们,你穿错行头了,这里是刘行,打宝山的是陈诚的部队,不是德械师,你这一身估计是87、88、36师的装束,那时他们在打苏州河北岸,错了错了。”
那士兵放下枪,没有转过头来看我,自言自语道:“我是9月入伍的,已经是第三批补员,路上捡的钢盔,保命,是哪只部队的谁在意呢。”
他的脸上是烟火烧过的黑,手上有厚厚的污渍,不知是泥还是血。
“士兵,你为什么到这儿来?是不是因为我在写淞沪抗战?”
士兵靠上椅背,眼睛还是不看我:“打累了,来歇一个。”
“可这是地铁你知道吗?打仗那会儿根本就没有。”
“能歇一会儿就行,管他地铁地铝。”
我搓着手,有点无法继续这对话,梦里的戏也该有个脚本吧,不然冷场多尴尬。
停了一会儿,我又再接再厉:“日本人打得很凶吧?我知道你们伤亡很惨,但是打得那么英勇,我真为你们骄傲,以后谁说蒋介石不抗日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。”他突然打断我,声音里更多是疲惫。
“没有人想打得英勇,上了战场,什么都想不了,你不打死他,他就打死你,就想活着下来,这么简单。”士兵说。
“大部分人还是为了保家卫国抗击侵略吧?到底是为国捐躯了呀!”我不甘心,继续坚持。
“死了那是为国捐躯,当兵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。乡里的保长来抓壮丁,你不当兵,只有逃,逃到了另一个地方,还是保长抓壮丁,还是当兵。没有出路的,是个爷们,就是当兵,打仗,死。”
我被哽了一下,说不出话。士兵也不再继续,他确实是累了,拄着枪,看着窗外。
“我正在做淞沪会战的节目,我想问问你。你有没有什么故事,特别值得写一写?”
“那场仗,写什么都值得,写什么都不值得。”士兵答。
“这话怎么说?”
“在上海,后退就是枪毙,逃跑就是枪毙,当场掏出枪来枪毙,没有二话。每支部队都拼命,写谁都一样,都不是孬种。可最后都是死,没死的撤下来,阵地也不在了,跟没打一样,都不值得。”
聊到这儿,连我都给说抑郁了,所有壮怀激烈都被说没了,我简直想拉住这个不断从心里往下坠的士兵,我想为他哭一场,可我眼睛干干的,喉咙也燥得很。
这时,士兵忽然站起来,他拿起枪,往车厢那头走去。我急了,叫住他,喂,你不要走啊!
我这才发现士兵的腿受伤了,他艰难地走着,用枪拄拐。他没有回头,临别了,他都没有看过我一眼。
“喂,士兵,你告诉我你的名字,让我去历史书上找找你。也许你来我梦里,是为了提醒我改稿子的时候要把你们部队的事写进去。你从刘行站上来的,是刘行吧?当年你们部队是打刘行对吗?给我一个番号,我就去把你找出来啊!”
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情绪激动了,大约是满腹的话还没有说完,却感觉要失去这个士兵了。
“你们总是计较名字,计较番号,计较故事,我没有,统统的没有。这里就是打仗、炮火、死人,活着下来,就吃饭睡觉再等打仗。一个部队打光了,撤下来,就地补员,管你叫什么名字,反正也早不是原来那支部队了。拿起枪,就上去拼命,你不干死他,他就干死你。你要听什么?你想知道什么!”
突然之间,士兵也激动了,他的话很激烈,可我听不见声音。这个梦境大约要垮了,已经声画不对位了。
“我没有那个意思,我只是想为你们做些什么,你们的故事,应该有人知道,有人纪念。”我有点委屈,低声争辩,这会儿因为委屈倒有些想流泪了。
士兵跨过了这节车厢,他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,那头好像已经不是车厢了,那里有炮火,士兵要回他的战场了。
“不用记得我们,不要记得死掉的人,活着的人有活着的意义。你看这地铁,多好……”士兵忽然抬头,看着这钢铁的列车,眼泪婆娑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,他在笑,脑门中间有个枪眼。
啊,你!
下一站镇坪路,the next stop is Zhenpin Road.
车厢里的人变得那么多,我呆坐着,对面的姑娘已经换了大妈,怀里抱着一只冒牌的LV包。而我是梦中惊醒,恍如隔世。
上海地铁7号线从美兰湖一路开过来,罗店、宝山、刘行、大场……淞沪会战时,中国军队主力在这里血战了两个月。如今,我们坐地铁从刘行到大场,只需要7站路,可是在1937年的夏秋之交,几十万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顶住了日军通往上海市区的路。
刚才那一站,一定是经过了坟场,78年前那些无名的士兵的死地。他们累了,来歇一会儿,对我这个还在惦记他们的人说:不用去记得死掉的人,活着的人有活着的意义。
梦是现实的隐喻,我常常想,这个士兵的出现就是全部的意义。我希望有那么一场仗,让他们被人深切地想起。
2015年7月,《生死地——1937淞沪抗战实录》正在紧锣密鼓制作中,我们向当年闻义赴难、舍生忘死的七十万中国军人致敬,为上海这座英雄城市留一个记忆的证明。